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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叶三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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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品散文 时间：2019-4-12 14:52:00 阅读：1 |
1
赤裸的白面少年被逼到水与路的边缘，前不见通途，后不见归路，像一只久不见阳光的粉皮老鼠般羞怯纠结。在决定纵身一跃就此了结的最后一刻，我又开始怀念：有生之年，充斥我整段生命的烟味。
2
想起小时候学完书法，被奶奶牵着，沿着潮湿阴冷的阶梯在晦暗中穿行。阶梯正对着一条老街，红色霓虹灯已经老旧得发不出炫目的光。有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涂了红色指甲油，颓然抽着烟，斜倚在保健所的门边。旁边有家小店。
我扯着奶奶往小店走，路过那女人时，她撅起红唇吐了口烟，那烟便云雾似的氤氲在夏夜微凉的空气中。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烟的味道。
到小店买吃食。店里有盏白炽灯发出幽幽的冷光。老板自顾自地看着小电视，客人来了也不招呼，那隐在暗处的脸仿佛爬满了苔藓。我拿了黄色包装的玉米味母亲牛肉干放在柜台上，怯怯看他。奶奶从钱袋中掏出皱巴巴的发臭的五块钱，老板面无表情地找回几枚硬币。拿过牛肉干，费力撕开包装，咬一口。不好吃。于是丢给奶奶。奶奶吃素，不能吃肉，就这样紧紧攥着只被咬了一口的牛肉干。攥着上公交车，攥着过隧道，攥着爬楼梯。最后还是把牛肉干丢进了厨房阴暗角落的垃圾桶里，幽幽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我的奶奶。
奇怪的是，此后每每想起奶奶，脑中浮现的不是在乡下夏夜与奶奶共食西瓜的甜蜜，也不是只穿着裤衩，学了电视上京剧里红脸关公的唱腔逗奶奶发笑的乐趣，而是晦暗光线里，奶奶将臃肿的身体扭曲地盘在垃圾桶旁，叹口气，身体便像泄了气的气球般瘪下来的辛酸模样。这场景，有劣质香水混着香烟的气味。
我再没有吃过玉米味母亲牛肉干，也再没有浪费过吃食。
3
闻的时间最长的，是爸爸的烟味。爸爸是个烟民，一天抽一包烟不足为奇。直到被查出身患糖尿病，便被迫戒了烟戒了酒，身上的口袋里却是习惯性地常年备着一只打火机。
那日午后争吵后，妈妈哭红了眼，爸爸气得淌下两行鼻血，捂着鼻子来我房间抽了两张餐巾纸，塞进鼻子里止血。坐在我床上一言不发地翻阅我的作业本，“哗啦哗啦”。许久，他取出染成殷红色的纸巾，沉默地起身，床发出“嘎吱”呻吟。开门，“吱呀”。关门，“砰”。他离开我的房间，躲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我闭眼，听见他打开药盒吃药的“窸窣”声，翻箱倒柜的“乒乒乓乓”声，打火机划破空气的“噌噌”声，香烟静默的燃烧声。我听见他长长舒了口气，而后开了窗，让冬日凛冽的寒风冲进来劫掠这房间里的一切气息。彼时，我的脑中像是放了一部冗长的黑白默片。我似乎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感受到他近乎破碎的可怜期望。本以为即使是亲密的血缘关系也补救不了我们之间长时间的精神疏离，却没想到是烟卷沉默的燃烧声让两个男人的心紧紧依偎。
我终于意识到：自打我学会写字，背起蓝色小书包的那天起，我的肩上便担起了整个家的生计。我的未来，不是我一人的未来。
4
再后来，我终于点燃了我人生中第一支烟。住在乡下村头的阿太酒后跌入泥塘，受了秋凉，几乎已是半瘫在床上。妈妈带我一同去看望。女人们在屋外轻声交谈，我与阿太共处一室。阿太的眼睛呆滞地盯着我，手颤巍巍地从枕下掏出带着湿意的烟卷放在我手上，又艰难地指了向一旁打火机的方向努努嘴。我会意，将烟夹在指间，取了打火机点烟。火生火灭，烟头一点猩红一闪而过，一缕白烟悠悠升天，又慢慢在傍晚的余晖中，像年老女人抓落的大团头发一般散开淡去。
老人躺在床上，贪婪地嗅着许久不曾闻到的熟悉味道，眼中有种陌生的神采愈来愈亮，仿佛要冲破他双眼上的那层翳，大放异彩。他望着窗外，嘴唇翕动着说着的我听不懂的家乡话。说三句话，放一个屁。干脆，毫无压抑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中愈发清晰，有种脱离现实的激奋。
记忆中的阿太，应该是那个穿长袖白衬衫，将上衣扎进灰色长裤，再用皮带一丝不苟系牢的体面男人。而不是眼前这个戴着灰白色针织帽，身穿颜色杂糅毛衣的形容枯槁的病人。
几个月后，我问起妈妈阿太的身体状况，妈妈夹菜的手一顿，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将菜放进我的碗中，吸了吸鼻子，含糊地说：“几天前老了。”
“怎么……哦。”我埋头扒饭，可还是红了眼，氤氲了视线。那天，我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碗饭，一盘糖醋排骨，半盘青椒土豆丝，几口小青菜。
世界如此地广袤无垠，黑暗如此地深邃，给我带来漫无边际的幻想与孤寂。这种情感，我也是从那时才开始伸手触摸，睁眼细瞧的。在这以前，我是闭着一只眼睛在看世界啊。
5
很多事情本来就源于宿命，就算你知道，你也不能退缩。更何况，有些事你根本就不想退缩。即使前方风雨如织，也要尽己所能，奋力向前。这本来就是生命的根本：你一生都在寻找之中，一生都感到它的光芒近在咫尺，一生都要不断在悲壮边缘拔剑长啸。
成长，不就是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吗？
我的黄金时代没有黄金，却有各种朦胧虚幻的烟色。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涌而去，我情愿大踏步地向前走，不沦为任何一缕我见过的烟色。
6
眼前，是水。炽热的光点跃入水中，引燃了一池澄澈。我看到水中有火焰，那比绸缎还要柔软的火焰。有股白色的浓烟悠悠上升——像极了记忆中的烟色。
我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打了个激灵，正准备退后一步穿上拖鞋，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入水中，一个声音在岸上骂骂咧咧地嘀咕：“这小子可真怂，一米三深的儿童泳池都不敢下去！”
噢！海洋，这里有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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